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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嫁那一日,平日里最厌我的继兄将我背上肩头。
喜娘念着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阿兄掌心却出了汗,捏紧了我的腿弯。
无悲无喜如佛般的继兄掀开了我的红盖头,从高坛跌落,变成世人口中夺兄妻的谢三。
1
我出生在烟花柳巷地,从记事起,就有无数个阿爹。
阿爹们一来,阿娘就会哭,我像一只小兽,不停地拍打着阿娘的门。
有时是半个时辰,有时是一个时辰。
待他们走了,阿娘才会温柔的给我开门。
她会把年幼的我搂在怀里,爱怜地抚着我的头顶:「小月儿,小月儿。
「小月儿乖,没事的……」
阿娘的身上很香,带着些沐浴后的水汽。
我嗅着娘亲的味道,在她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娘……骗人……阿娘不是说,那是小月儿的爹爹吗?
「爹爹怎么会不给小月儿开门……才不会……才不会!让阿娘疼……」
我哭喊着哭喊着便打起了嗝,阿娘没有回答小月儿,还是那么温柔,替我拍起了背。
阿娘以为她藏得很好,其实我看见了。
小月儿都看见了。
阿娘身上的青紫痕迹,阿娘一个人偷偷掉眼泪……
在我十三岁时,烟柳巷来了一个清贵男人。
他长身玉立,着白色长袍,衣袂上竹叶交映,与逼仄、脏乱的小巷格格不入。
「锦娘!你可愿……」
他抓住了娘亲的水袖,阿娘的神情,我看不懂。
他说,他叫谢令方,是来接我和阿娘回家的。
「你叫小月儿?真是巧了……
「皎皎水中月,朗朗天上星。小月儿,今后你就叫谢皎好不好?」
我悄悄看了看阿娘,阿娘似乎是开心的。
「谢令方,你不能……欺负我阿娘。」
「谢令方不会的。」
「好……那好。」
于是十三岁这一年,谢令方带我们去了谢府。
带我见了我的继兄,谢朗。
「星儿,你猜巧不巧?妹妹叫小月儿。
「你们两兄妹一星一月,倒是像命定的兄妹缘分。」
久久没有回应。
我忍不住抬头。
只见我的继兄,谢朗。
佛面禅心的少年郎,清冷面庞上,却独独对我带了一抹厌色。
他薄唇开合,声音像山泉水的清冽,仿佛带着微冷的血气:「她才不是我妹妹。」
阿兄走得很快,离开时青色衣摆扫过了我的脚踝。
我缩了缩小腿,看向面前依旧对我笑得温和的谢令方。
「谢令方,阿兄好像,并不喜我。」
「……」
「你阿兄一定喜你。只是小月儿,叫爹爹。」
我动了动嘴唇,还是喊不出那两个字。
懂事后,我逐渐明白往日的「阿爹」,只是欺辱阿娘的男人。
谢令方,会是「阿爹」还是爹爹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阿娘去哪里,小月儿便跟去哪里。
2
来谢府的第三年,我十六岁。
早两年因为营养不良而瘦弱的身子也在府里养得好了起来,我从一个跟在谢朗后面喊阿兄的孩子抽条成了少女。
谢令方让我上了京城的学堂。
只是我和阿娘的前事,在学堂里,不知何时传开。
那日下学,先生刚踏出学堂,坐在我身后的孙家小郎君就突然来到我身前。
「喂,谢皎,你真的是谢大人从烟柳巷带回来的啊?」
我并未搭理他。
孙小郎极爱捉弄我取乐,揪辫子,扔蚂蚱,自我上学堂始就常有发生。
我不欲与他多言,起身准备离开。
「那你娘就是被买回来的喽?」
「你说什么?」
我目光凶狠,揪起他的衣领,这个只到我下巴的小胖子只能昂着头看我。
「我说你和你娘,都是被买回来的!」
……脑中的弦是如何断开的我已记不清。
「谢皎!」
当来寻我的谢朗赶到时,我正把孙小郎骑在身下一拳又一拳地打。
谢朗无悲无喜的佛面裂了痕,我和孙小郎,都被阿兄带着怒意的表情惊吓得止住了动作。
谢朗将我从孙小郎身上拉了起来,长指捡起我扭打中甩落在地上的发钗,眼角眉梢,都是不遮掩的嫌恶。
我被他背着回了家。
我胸中委屈,睫毛只不过颤了颤,就涌出泪花来。
偏生滴在谢朗的背上。
玉色的布料上一片暗沉,我赶紧拿衣袖去擦,生怕又惹他讨厌,偷瞧了好几眼谢朗的侧脸。
幸好,阿兄只是垂着一双凤眼,并没发觉。
那日之后,学堂里就再未看见孙小郎的身影,而关于我与阿娘的闲话,也一夕间都消弭了。
又到了一年上元节。
听闻前线战事吃紧,谢令方作为镇北大将军,在元夕那晚团圆饭前,接了北去的圣旨,匆匆披了盔甲。
谢家族内世代为文官,到了谢令方这一支,却生出个武将来。
谢朗自幼随着父亲习文练武,在十九岁这年的元夕夜,踏响了北去的铁蹄。
圣旨下得突然,谢家军却不消片刻就已整装待发。
我从花市灯会来到谢府前院时,刚好对上了一身暗红戎装,长发束起的谢朗。
视线交接,他的目光似落在了我身上,又似乎落在远方。
月光像流辉洒在他清淡的眉眼间,平白添了几分柔和的意味。
往日喜素白淡青袍子的谢朗,穿上一身红装,发间的红色发带轻飘着,仿佛谪仙流落在人间,多了许多鲜活人气。
许是因为这丝鲜活气,许是因为今晚的月挂上了柳梢,花市的灯火比白日还要亮堂,我心中生出几分酸涩的味道。
我捏紧了手中提着的花灯,猛地上前了一步。
「阿兄……和爹爹……即刻便要走了吗?」
「嗯。」
谢朗轻声应了我。
我垂眸盯着脚下的青石砖,说了一句保重,便提着花灯,越过比我高一头的谢朗。
肩上却突然传来温热的坚硬触感。
谢朗的指骨扣住了我的肩膀。
在我怔愣之际,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微哑声线从头顶传来:「谢皎,元夕快乐。」
元夕快乐。
这是谢令方带我来谢府后,每逢节日,都让阿兄祝小月儿妹妹快乐。
礼节也好,客套也罢,一晃却已然四年如此,我不知为何,心里闷闷。
「此去要多久?」
「短则半岁,久则大暑归。」
我转过身,仰起头寻谢朗的眼睛:「阿兄,愿你和爹爹这一战,弯弓辞月,插羽破天。」
谢朗盯着我,那双眸子黑亮,像细碎的星。
灼烧了我的面庞。
我有些懊恼,转身跨步走进了后院。
那晚我躺在床榻,听着行军声渐行渐远,一夜无眠。
3
谁也未曾想到,谢令方和谢朗这一去,耗了整整两年。
他们父子俩走后,偌大的谢府只余我与阿娘。
我从年中等到暑日,只听得边关战事仍是严峻。
而我也十八岁,到了及笄的年纪。
举行笄礼那日,来了两位意料之外的宾客。
三皇子郑忻与吏部尚书的长子周曜带着礼到了谢府门口。
阿娘出去迎接时,我正在东屋内拆谢朗寄的家书与簪。
这是阿兄寄的第一封信。
我细细从头读到尾,忽然在一块黑色墨团旁边,看到了一句被笔墨几番涂改过的话:
「谢皎,及笄快乐。」
从北境快马加鞭送信,最快也得耗一个七曜。
谢朗这封家书却刚刚好在我笄礼当天送达。
我微微握紧了手中温润的白玉簪,不由得想起了行军前,在漫天祈灯的前院里,肩上传来的阿兄手心的热度。
外头的赞者已经喊了起来:
「请笄者——」
我匆忙合上信纸前往正厅。
三皇子瞧见我,淡笑着说道:
「谢妹妹倒是真长大了。」
我弯身对他行礼,垂头时右侧一道炙热的视线让人难以忽视。
我悄悄向那处觑了一眼。
周曜的目光直勾勾的,毫不避讳,发觉我偷看他,对我咧了咧红唇,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像是下一秒就扑过来将我吞吃殆尽的年兽。
我心中升起怪异的感觉。
这丝怪异在礼毕之后慢慢显现。
阿娘与谢府上下送走一众宾客后,只剩下郑忻与周曜坐在大厅内的紫檀雕花凳上。
郑忻还是那一副言笑晏晏的样子:「谢夫人不必紧张,本宫今日来,一是为好友之妹送上贺礼,二是牵一段顶好的姻缘。」
「什么顶好的姻缘……」我心急欲站起来,被阿娘按下了肩膀才回过神来。
三皇子说完,周曜便弯身向阿娘的方向拱手:「谢伯母,阿曜知道皎皎妹妹还小,家中或许不舍,阿曜也并不着急,只是对皎妹的情意既生,望能得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在下今日也是得了家父的首肯才敢前来,不日父亲便会登门拜访。」
周曜年纪轻轻,却懂得了借势施威,先是三皇子做媒,后是吏部尚书亲自上门,让阿娘只能搬出战事来。
「你与元耿同窗三年,你的品性我自然省得,只是……如今边关战事未定,将军归期不明,小女的婚配我一人如何能做主,也断然不敢排在家国战事之前。」
周曜似是早有预料,掀开眼皮浅笑,笑意却不及眼底。
「谢伯母所言也是阿曜心中所虑,阿曜愿意等到谢将军平定北疆归来之时,再行嫁娶之宜。」
……
阿娘终究是落了下风。
或者说,谢府可以拒绝姻亲,却难以拒绝皇权之下的联姻。
祸从不单行。
谢令方在北境不知为何一改保守的战风,只身入敌营。
中了敌军的诈,生死难明。
4
消息传来谢府之时,我看到阿娘恍惚失神的模样,胸中闷痛。
自来谢府之后,阿娘的脸上鲜少有过这样的情绪,与烟柳巷里的那个阿娘,已经是两段毫不相干的人生了。
而我是她前后半生最大的牵挂。
我默默替阿娘掖好被子,在子时翻过了谢府的墙,拉开火折子,走到一处巷口。
那里赫然立着一个高挑的人,身影被他手中的提灯拉长,倾斜在我的脚下,宛若夜间出行的鬼魅。
将我牢牢笼罩在内。
我站在原地,僵硬地挪开锦鞋,盯着那一双黑亮的眼睛:「周曜。我愿意嫁你,你别再逼谢府了。」
对面的男人穿着夜行衣,慢慢拉下遮脸的黑纱,露出一张精致明媚,少年气十足的面庞。
和他的黑心肠简直判若两人。
周曜扯了扯唇:「过来。」
我的脚像是被石砖吸住,竟一步也迈不开。
他轻轻叹了口气,向我走来。
下一秒天旋地转,我被他紧紧扣在怀里,提灯和火折子都跌落在地,滚得远远的,本就昏暗的巷子失去了照明,变得满目漆黑。
周曜的声音在我耳侧响起:「怎么头发散着就出来了?」
他说着便将刚刚遮脸的黑纱撕成条,将我的发丝随意的拢了起来。
我趁机想要离开,却被他箍得更紧,连日的气闷与恐慌都在此刻变得浓稠,喷涌而出:「周曜!你不要在这里装什么好人。
「你娶我不就是为了把谢府牵扯到你们三皇子派的阵营吗?我父兄作战一向谨慎,阿兄怎会让父亲独自一人入敌营,你敢说其中没有你们的手笔?」
我猛地说完才意识到失言,巷子内寂静无声,只有周曜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我怕极了,连气儿也不敢出,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滑落,一滴一滴打在周曜的肩头。
周曜放开了我,单手捏住我的下巴,另一只手拭去我眼角的泪痕。
我不敢动作,低低抽噎,他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
炙热的唇落在我的眼皮上。
「皎皎……是不是惹我生气你就畅快了。」
我的眼睛被烫得轻抖。
「你不要伤我家人,好不好……」
「我也不想这般卑劣的,所以皎皎别与我作对好吗?」
周曜的吻流连到我的唇瓣,似是喟叹似是惋惜:
「为何要一直哭啊,让我这个坏东西都不敢做什么了。」
他嘴上这么说,动作上却是毫不含糊地亲吻。
良久才松开我被他咬得殷红的唇。
我揪着他的衣领,别过脸气息不匀:「早知会如此,我阿兄当初就不该救你。」
周曜轻缓地拍着我的脊背,不气反笑。
「晚了皎皎。」
5
周曜是府里半路接回去的。
与我不同的是,周曜是吏部尚书实打实的长子。
因着周曜生母早逝,周父宠妾无度,便将周曜送去乡下的宅子差奶娘养着。
谢朗和我是在京郊撞见的他。
彼时周曜还没有我高,小小的男童头发凌乱,发间沾着泥土的碎屑,身着破布衣裳,瘸着腿跌跌撞撞地向我们跑来,身后追着一个刀疤脸匹夫。
我顾不得贪图玩乐,私自跑出城被谢朗训斥,躲到他背后紧紧抱住他的腰身。
谢朗的身体僵了僵,他迟疑着拿开我的胳膊。
「谢皎,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
只见谢朗快步把小童从刀疤脸男人身前拉过来,冷声问道:「你是他什么人?」
谢朗穿着雅贵,周身气度不凡,虽是少年却比刀疤脸男人高出很多,冷起声来气势是十足的。
那男人卖着笑脸含糊道:「我们是从乡下来京城认亲的,谁知这小崽子不听话不愿回乡,半路跑回来,让少爷小姐受惊了。」
他说着要去拽谢朗身后的男童,两方僵持的瞬间,男人藏在背后的右手上突然现出一道白晃晃的刀光。
我还未完全反应过来,腿脚就已先行一步向谢朗跑去。
「刀!阿兄小心——」
谢朗护着男童,手臂实实挨了一刀,刺目的鲜血润透了他碧色的衣衫。
「谢皎!」
他将男童推向我,我拉着小男孩向城门方向慌忙大跑,堪堪回头时,谢朗已经拖着昏过去的刀疤脸男人向我走来。
谢朗常年跟谢令方在军营里操练,虽然知道今日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我还是后怕了起来。
尤其是注意到谢朗那只垂下滴血的手臂。
「阿兄……你的手……」
眼前迷糊一片,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声音是哽咽的。
「怎么又哭了?
「无碍的。」
阿兄难得宽慰我两句,兴许是被我哭烦了。
谢朗的语气永远是平淡没有起伏的,哪怕在此刻也如同是置身事外般平静。
事后谢朗将刀疤脸和小男童送去了刑部。
那晚饭桌上谢朗将来龙去脉说与谢令方,我们方知原来那个小男童就是吏部尚书周寅养在乡下宅院的儿子周曜,年岁实际上与谢朗相仿,比他小不了几个月,因着平日里尽受虐待,才发育得那般矮小。
周寅常年不往宅子去,时日久了,奶娘就生出了别的心思,串通了外人,欲将周曜卖给牙子,未曾想被周曜逃了去。
阿娘听完原委,虽然谢朗略去了我偷溜出城的事情,她还是了然地戳了戳我的额头。
「小顽皮。
「若不是今日阿朗在,小月儿一人遇到这样的情况又该如何。那歹徒指不定将你一同绑了去,好要个好价钱。」
「我……我下回不贪玩了。」
谢令方听到我蚊呐般的保证,哈哈大笑起来。
我自知理亏,偷偷瞧了眼谢朗。
谢朗仰头喝茶,动作间他的唇瓣像扬起来了一般,温润极了。
我又瞧了一眼,他已放下瓷杯,面容沉静的夹菜。
果真是错觉。
阿兄怎么会因我笑呢?
阿兄还是那个不谙悲喜的阿兄。
6
北境的情况没有好转。
我心中憋闷,一直闭门不出,周曜遣来的小厮也都被我通通打发出去,倒是消停了一段日子。
周曜正式登门来谢府订下婚约是在三月后的立冬。
如今周家人丁稀薄。
周曜任职后,借着三皇子的助力和皇帝的赏识,很快就成了周家实际的掌权人。
周寅的妾室和一双子女,都被周曜送去了从前关他的那处宅子。
周曜在阿娘面前恭敬有礼,言辞恳切。
句句以我为先,以谢府为先。
最后将婚期约略订在谢家军凯旋之际。
我躲了三四个月,还是在议亲结束后被他抱进了马车。
「刚才为何看也不看我?」
周曜一把拉过缩在角落里的我,拉着我冰凉的手指揉捏。
见我不说话,他似乎也不需要我回应,自顾自道:「纵着皎皎躲了我这么久,是不是也该收点甜头了呢?」
「你要干什——唔……」
森白的虎牙顶着我的指尖,在上面压下一道重重的痕迹。
细嫩的手指上被他咬出几道红痕,闪着晶莹的水光。
我痛得眼角湿润,却抽不回手。
周曜扣着我的腕子低喃:「得将皎月从天上咬下来才好。」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人竟比以往还恶劣。
「我今后不躲你了……你松开我。」
被他箍着手腕实在难受。
周曜掏出帕子仔细擦着我的指尖。
「皇上说年关将至,北地战士亟须慰问,派我带队从南边督运些厚布粮草去云城。」
他顿了顿,将我揽入怀中:「队伍明日就要走了,等到年里冰雪难行,大抵是耗费不少时日才能回京了。」
周曜说完我才发觉,恍然又是一年年末。
今年,是战争后第二次没有谢令方和谢朗的年节。
「你和你娘可有什么想捎给你父兄的东西?」
想到他们,我情绪更加低落,谢令方连是死是活都不知,还捎什么东西?
「不必你假好心。」
周曜笑了笑,没与我争论。
北边到底境况如何了,谢朗他……
我捏紧了周曜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
「周曜,你能不能悄悄带我去——」
「不能。」
我有些吃瘪:「我还没说完呢?」
「我这样假好心,怎么会应你呢?」
「可是我爹他——」
周曜没再理会我:「好了,陪我去鹤吟楼用个午膳就放你回去。」
我顺从地垂下眼睑,没有再言语。
第二日,周曜走后,我屏退院里的小厮,像往日里一样从我的院子翻墙而出。
桌案上压着我留给阿娘的一封信。
待我赶到城门外,孙琼年已坐在马背上等我多时。
「你这混不吝的,天知道我为了把越影骑出来耗了多大功夫劲儿。」
她长腿一伸跳下马,往我肩上重重拍了一掌。
「痛痛痛——」我缩着肩膀笑着去牵越影。
孙琼年是我当年在学堂里打的那个孙小郎的阿姐。
孙小郎之后没再上学堂,几日后他阿姐便来了学堂,本以为因着那层纠纷会与我有龃龉,反却成了至交好友。
孙琼年为人直爽豪迈,她母亲是曾随着孙父带兵打仗的慈玉长公主,她自幼便像极了长公主,爱玩些刀剑功夫。
越影是陪她一起长大的汗血宝马。
只是近些年来议嫁之后,家中人愈发管束着她,行动难免没有以往自由。
「你还知晓痛啊?」
她抚着头斜我一眼,接着道:「你到云城后,会有孙家人接应你,我已经给我那弟弟送信了。」
「谢谢你,琼年。」
我顺着手下的马鬃,向她望去。
孙琼年浑身的气顿时泄了大半,她摆了摆手:「去去去,快赶路吧。」
红棕骏马踏起的尘烟伴随着孙琼年的话语,一起消散在初冬的空寂里。
马蹄渐渐,融天地风沙。
7
「谢姑娘,我们在此处稍作休整。」
「好。」
我将马匹拴在门前,随着赵昀进了云城客栈。
云城是坐落于边陲的一座小城,出了城门便是驻扎在这里的孙家军,距谢家的营地相去无几。
云城客栈专供出入疆人员休整,栈内人流涌动。
我端起桌上的茶水灌了好几口,松下心神来,耳边却隐隐约约听见几个熟悉的字眼。
「听闻谢小将军还没醒来,此战怕是……」
「什么?负伤的不是谢大将军么——」
我闻言,手中的茶盏摔落,赵昀早已抽出腰间佩刀,踹开说话之人的凳子,冷笑道:「哦?哪儿来的听闻,不妨说与本官听听。」
那两人一见是孙家校尉,立即噤了声。
「此战怕是什么?战役还没结束,就急着让几万万战士寒心寒骨了吗?
「假传流言,扰乱民心,跟我走一遭吧。」
赵昀干脆利索地将人捆了手,押着他们往门外走,在经过我时低声抱歉。
「姑娘先歇息片刻,在下很快回来。」
我忐忑地应声,被那几句话扯了思绪。
阿兄和谢令方都受伤了吗?
还是真如那人所说,消息有误,重伤昏迷的是阿兄呢……
不会的。
赵昀说了,那是谣言。
我努力平复呼吸,身体坐在客栈内,心却飘到城外去。
无论是他们之中谁人昏迷至今,都让我心跳如擂鼓。
8
赵昀回来后表情似乎更冷厉了。
我不明所以,只跟着他向城外去。
城门都是孙家侍卫看守,有他在,我们走得十分顺利。
营地里篝火升起,发出滋滋声。
我小心翼翼地掀开幄帐毯子,刺鼻的草药味弥漫在帐篷内,而木床上躺着的正是谢朗。
明明行军前还一身戎装,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现下只着中衣,面容憔悴,整个人陷入被褥中。
谢朗的胸膛不知何时洇出血,在白色的中衣上鲜红无比。
我慌忙转身想去喊人,和挑开帐帘的谢令方撞了个正着。
「谢……谢令方——」
他带着军医给谢朗换完药,方才开始拧眉责问我。
「自从你生死不明的消息传去京城,阿娘夜夜难以安眠。」
我说完,谢令方面容松动了几分。
已经不惑之年的男人此刻有些像孩童,眼睛里流露出意外和愧疚之意:「锦娘她……
「是我考虑不周了,此事我会和锦娘好好解释。
「你先将就一晚,明日我差人送你回京。」
谢令方语气难得强硬,我知晓他明日是必定要让我回去,丧下气来。
「谢令方——
「等阿兄醒来我就走可以吗?」
谢令方没出声,我嗓子有些酸苦:「马上就要年关了,小月儿不想回去带给阿娘的仍旧是坏消息。」
顾及阿娘,谢令方这回默许了我的请求。
9
谢朗的伤口很深,又染了风寒,痊愈得很慢。
我坐在床边,浸湿手中的帕子,擦拭他干燥的唇瓣。
阿兄睡着的样子也是极安稳的,两条眉毛弯弯淡淡像春山新月,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一副美人相。
平日里那对目空凡世的眼睛合上后,反而显得亲和许多。
我的手指不自觉触上了他的眼皮。
是微微跳动着的。
我猛地收回手,抚上自己的心口。
那里跳动得惊人。
「咕嘟咕嘟」的声响划开了我的放空,我赶紧捏着手帕掀开砂壶盖,壶里的草药熬得漆黑。
阿兄虽然看着清减了不少,扶起来还是实打实的重。
我好不容易将他扶靠起来,在他脖子后垫了几个枕头,却发现药喂不进去。
我三指捏住他的脸颊,将瓷勺塞了进去。
「咳咳咳……」
谢朗咳得厉害,原本昏迷的他缓缓掀开眼皮,有气无力地看了我一眼。
「阿兄!」
阿兄的脸颊被我掐住,药液也糊了满脸,虽狼狈,却鲜活。
我眼眶酸涩,俯身搂住了谢朗的脖子,伏在他颈间哽咽。
「阿兄………
「我害怕……我害怕你醒不过来怎么办。
「阿兄明明说大暑就能归来,可家中到现在都只有我和阿娘两个人,阿兄走之前我祝你和爹爹插羽破天,可却是阿兄重伤的结果……
「阿兄,前十三年的人生阿娘已经太累太累了,这四年来阿娘和我才有一个家,如果阿兄和爹爹出事,我不敢想……」
自议婚后我的心情就跌倒了谷底,种种感情夹杂着,从听闻谢令方出事,到发现是谢朗受伤,再到亲眼瞧见他苏醒,我终于在此刻抒发出来,将阿兄当成了一块溺水之人攀附的浮木。
谢朗良久没有动作,我冷静下来才发现鼻涕眼泪都沾在他肩膀上,谢朗一向喜洁,我这样实在是……
我慌忙松开手,刚欲起身,后背却被温和的力道轻拍安抚着。
「阿兄?」
那力道没有停,恍惚间似回到小时候阿娘哄我睡觉的时光。
「谢皎,不要哭。」
谢朗太久没说话,嗓音低涩。
从小到大阿兄最厌烦的莫过于我这个半路而出的妹妹,他对我冷淡客套,处处遵循礼节。
此刻他的这丝温柔与亲和,让我贪恋。
我蜷缩在他怀中,昏昏欲睡,明白了世人为何称谢三为佛面少年郎。
他清冷却不冷漠,目空凡世却不目中无人,是即使不喜我,也会耐心安抚我的人;是看见儿时被绑架的小周曜、被划破手臂也要救下他的人。
是和周曜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倘若阿兄真的是佛,一定是世界最温柔的佛吧。
那我孩提时代,便能去那座阿兄的庙里,向佛求问,向佛祈祷。
保佑我的阿娘,少受些苦难折辱。
10
冬至转瞬就到了。
谢朗苏醒后祛了寒症,身子骨将养见好。
而我自那日趴在谢朗怀中哭着睡着后,便再不敢和他单独相处。
听军医说,小谢将军瞧见肩上的涕泪,气红了脸。
他还是头一回见着小将军面色大变。
我自知羞愧,有意不往阿兄面前多待。
直到长至节这一日,被他叫进帐篷中。
「谢皎,你与我去云城买些食材。」
谢朗捏着一截碧色长带,利落地束紧腰身,他拿过胡床上的狐裘,向我走来。
厚实的大氅披在我身上。
阿兄凑得很近,衣摆与我的就要碰到一块儿。
我屏住呼吸,拽过他手中的系带退了几步。
「我……我自己来。」
「嗯,外边儿雪大,若是着凉了,我不好与父亲交代。」
我垂着头系好大氅,亦步亦趋地跟在谢朗身后。
黑灰色的皮毛暖烘烘的,大概是被炉子烘过。
我抬头看向身前单薄的背影,勾住了他的尾指。
「阿兄,你不冷吗?」
「我并不觉冷。」
「噢。」
他的指节分明是凉的。
我伸开手掌,包住了谢朗冰凉的手指。
「阿兄,雪地里很滑,你不要甩开我的手。」
谢朗身形微顿,轻咳了两声。
「我并无要甩开你的意思。」
我唇角勾起,专心地踩着脚下绵绵的雪层。
「谢皎。
「走我走过的地方。
「别把鞋袜踩湿。」
我讶异地抬起头,谢朗明明是背对我走在前面的,却像身后长了眼睛一般。
我踩进阿兄在雪地里留下的脚印,比我的鞋大了一圈,刚好够容纳在内。
11
城内熙来攘往,我与谢朗买完肉和面人才少了些。
茶馆前的铺子香气四溢,在漫天大雪中飘着热腾腾的白汽。
我撑着油纸伞,拉着谢朗在铺子前排起了队。
「店家,拿两块栗子和肉馅儿的煎夹子。」
谢朗见我接过纸包,拿出钱袋向店家付了钱。
「以前冬日的时候,阿娘也给我做过煎夹子。」
我吹了吹滚烫的夹子,小小咬了一口,脆脆的饼皮夹着软糯的栗子泥,融化了风雪,只留温热和香甜在唇齿间。
「阿兄!这个和阿娘做的味道一模一样,你快尝尝。」
谢朗薄唇微抿,视线落在被我咬过的缺口处。
又被阿兄嫌弃了。
我耳朵烧得发烫,缩回举到他唇边的手。
「阿兄,你吃另一块肉馅儿的吧,那个我没吃过——」
我的声音愈来愈小。
谢朗俯身握住我的手背,就着我的手在那块栗子馅儿的煎夹子上象征性地咬了一口。
「有些甜腻。」
我迈开碎步跟上他,想到适才他纠结的神情,忍不住出声。
「阿兄其实不必勉强的。
「阿兄?」
谢朗突然停下脚步,我猛地撞上他。
「那是周曜吗?」
他虚虚指了指前方,驾马领着粮草队伍后的人不是周曜还能是谁?
我顾不上酸痛的鼻头,手中的煎夹子滑落在地。
拉着谢朗赶紧往后方的茶馆二楼跑。
12
「他走了吗?」
我坐在包厢里,时不时张望着站在窗边的谢朗。
「嗯。」
谢朗放下竹帘,房间里一片昏暗。
「谢皎。
「有件事,我还未问你。
「周曜逼婚,你是否当真想嫁?」
楼下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哄闹又喧腾,和包厢里像两个世界,我没由来地紧张起来。
「阿兄……是我主动答应周曜的。」
他执袖跪坐上我面前的蒲团,面容看不真切。
「这样么?
「那便走吧。」
谢朗撩袍起身,提着东西先我一步出了门。
13
「怎的去了这样久?就等你和小月儿了。」
谢令方在支起的大锅前添柴火,锅里煮着香料。
今日谢令方要包角儿给我们吃,他说行军在外,难得长至,就更得有过节的气氛了。
谢朗分发了采买的食材。
几个部下剁了肉馅儿,他与谢朗和面。
一团团面剂子被谢令方擀好铺在木桌上,谢朗手心铺着白软的面皮,在面皮中心放上肉馅儿和香料,捏成一个半月形的小耳朵。
阿兄的指缝间粘着面粉,在锅汽边上包角儿,好似一个真真切切的凡人儿了。
众人一起,很快就煮好了一大锅角儿。
谢令方还备了好几坛酒,由于我和谢朗不饮酒,他一人敬了士兵们几海碗。
「阿兄,爹爹是不是醉了?」
我戳了戳身侧的谢朗,示意他看过去。
谢令方席地而坐,抱着酒碗嚎天动地。
眼泪顺着他的下颌滴入酒水中,又被他哭着一饮而尽。
我和谢朗靠近了些,听见他口中一直呢喃着娘亲的名字。
见着我们来了,他睁着肿大的眼睛,一把将人拽过去,三人抱作一团。
「小月儿小星儿,我想锦娘。」
铺天盖地的酒气熏得我直发蒙。
酒液被谢令方打翻,泼进我和谢朗的后颈,凉凉刺刺的。
……
将谢令方安顿好已是后半夜了,大雪簌簌落了一日,帐篷顶上都是厚厚的雪花。
我与谢朗出来时碰巧砸下来一团,在我们头顶溅开。
「今夜好好休息吧,明日我送你回京。」
「谢谢阿兄。」
谢朗拨去我发顶的细雪。
「越影我已经送去孙小郎处了,这样莽撞行事,下回不能再有了。」
他提起袍裾,步入雪中,身形在篝火下拉出细长微晃的影子。
那个雪夜,我盖着阿兄的大氅,一枕清梦。
14
回来后没多久,新年伊始,周曜就下了聘礼。
院中堆满了惹人心烦的朱红。
我张开双臂,让绣娘丈量腰身。
「婚服为何准备得这样早?」
绣娘是周曜府里来的,她收起布尺:「大人对此事十分看重,亲手画了样式,奴不敢懈怠。」
我不再多言,只想着等他们走后,遣人将这满院扎眼的物什收起来。
「皎皎。」
真是说鬼鬼到。
周耀大步穿过直廊,朝亭榭走来。
绣娘见此退了下去。
他捏着我的脸左看右看,我狐疑地摸了摸脸侧。
「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周曜笑着摇了摇头。
四下无人,他便无所顾忌,将我拉进怀中。
炙热的胸膛与我贴在一处儿,我动了动。
「皎皎乖,不要躲开我。
「真想见到皎皎披着红盖头,被我抱下花轿那一日。
「皎皎,不如这个春就办礼可好?」
他话语不似作伪。
我慌了神色。
「周曜!」
周曜吃惊地笑了,迫着我亲了好几口才离开。
我仍坐在小榭中。
看池中的几尾红鱼翻腾着吃食。
我今年十八了。
或许不嫁与周曜,过两年也还是要嫁作人妇的。
这世道似乎都是这般要求女子的。
哪怕潇洒如孙琼年,也在去年被慈玉长公主压着订下亲事。
在她策马驰骋的年纪,放下刀枪,做起了淑女。
敞开论,我只是谢令方的继女,谢朗的继妹。
他们会属意我一辈子留在阿娘身边、留在谢家,做那个肆意玩乐的小月儿吗?
阿兄也是要娶亲成家的。
阿娘也有了相守余生的阿爹。
我撒出手中最后几粒鱼食。
既已来之,那只能安之了。
15
北境的战事拖了两年,转机竟来得突然。
我听着孙琼年说着昨夜宫中的惊险。
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郑忻与北境勾结,里应外合,得知谢大将军昏迷,谢小将军身陷苦战,逼进了养心殿,将冷箭指向了他的父皇。
他们原以为在边关「独自抗敌」的谢朗带兵赶至,将郑忻等人伏捉,才平息了一场谋逆。
我心中惊颤,原来谢朗一直没回边关?
难怪他要送我回京。
原是为了暗中安排后手。
「那周曜呢?他不是三皇子的伴读吗?」
我抓住了琼年的手,她饮下一口凉茶,才接着说道:「他在你兄长来之前,就替圣上挡了致命一剑,昏死过去了。
「听说当时最忠心护主的就是他。
「谢朗和阿娘他们的意思,周曜也是要清算的,只是现在这样……」
我脱力地松开她,不知是懊恨多一些,还是淡然多一些。
周曜果真是对自己也狠的人物。
「不过你兄长貌似也不大好,他先前这段时日都住在我家,你可要去看看他?」
……
「谢小将军是旧伤复发引起的热症,这帖药服完切忌再劳心神。
「有劳王院正了。」
慈玉长公主送走御医,留下我与谢朗两人。
躺在榻上的谢朗烫得惊人,冷白的肌肤染上不正常的红。
我拧干湿帕,放至他额间降温。
替他掀开了一角竹纹的被褥。
这个房间……不太像客房,倒像是阿兄一直生活的屋子一样。
处处都是他的痕迹。
青竹叶、八宝砚乃至绿檀。
都是阿兄喜爱之物。
我拿起方桌上被镇纸压住的簿子,米黄的纸封有一角泛着白,上面写着孙什么什么,像是谁的名字。
是阿兄的字迹?
「谢皎……」
我手中一抖,将簿子压回原处。
谢朗双眸紧闭,我松了口气,是梦中呓语了么?
他额头的帕子又干了。
我伸手欲拿,睡梦中的谢朗不知从何生出一股蛮劲。
手腕被捏住,整个人重心不稳地倒在谢朗身上。
好热,好烫。
阿兄他好用力。
「痛,阿兄松手……」
谢朗神志不清,呢喃着,呢喃着我听不清的词。
我艰难地掰开他的指骨,从床榻上慌乱爬起。
手腕和身上的热度,却像烙铁的印。
怎么也退不去。
我狼狈离开公主府,甚至没打招呼。
心房有什么在涌动着。
好似我再不逃,就会冲破土壤。
16
春融碎雪,万象盎然。
内乱平息后,北境的状况霍然而愈。
谢令方在一个和煦的春日里凯旋。
我与周曜的婚礼也提上日程。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六礼完成了五项,明天是最后一礼,亲迎。
阿娘和谢令方一起,做了一大桌菜,都是我喜欢的吃食。
我们四人在两年后终于又一同吃上了团圆饭。
谢令方喝了很多酒。
我与阿娘还未哭,谢令方就已涕泪满面。
「当初来家时还小小的一个人儿,怎的如今就到了成婚的年纪?
「那年你才十三岁,比小星儿矮了一大截儿,现在都和他差不多高了。」
谢朗默不作声,从不饮酒的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呛得咳嗽不止。
我注意到他的动作,眼睫微抖,笑着道:「我现在哪儿有阿兄高呀?阿兄比我高一个头呢。」
谢令方哭得沉浸:「小月儿至今都未喊我一声爹爹,就要离开家了。
「是不是谢令方做得不够好,还不是你心中认可的爹爹……」
我有些动容,眼眶湿润,第一次对着谢令方喊了那两个字。
「爹爹。」
其实谢令方,已做得足够好了。
这顿饭并未用太久。
明日黄昏见礼,新妇寅时便得开始梳妆。
阿娘今夜过来与我同寝。
我亲昵地搂着娘亲,像小时候一样嗅着她身上清香的味道。
方才饭间忍住的眼泪,在抱着阿娘的瞬间决堤。
「阿娘……」
她强忍不舍安慰我:「小月儿不哭,以后要常回来看阿娘。
「阿娘只有一个小月儿。
「小月儿也只有阿娘一个娘亲。」
阿娘笑了,她擦去我脸颊的泪痕,轻声细语,唱起了从前哄我入睡的小调。
眼皮愈来愈重,我在清耳的曲调中沉沉睡去。
17
门外是喜乐滔天。
我坐在闺房内,由着喜娘涂上红色的口脂。
铜镜中的人凤冠霞帔,梳着待嫁新妇的发髻。
「金乌西沉了,快让人把谢公子请来。」
喜娘替我披上红盖头,我闻言欲起身,被她按坐在凳上:「头不见天,脚不落地。
「娘子切不可动身,否则会坏了吉事。」
我的眼前是一片红,隐隐约约能看见人影晃动。
请谢朗的小厮去了很久,久到喜娘快要亲自过去,谢朗才姗姗来迟。
红盖头前的影子越来越近。
我一时间忘了呼气,僵硬地按照喜娘的指示趴上谢朗的后背,搂住他的脖颈。
及笄后,这是阿兄头一回背我。
谢朗身上的熏香很清爽,但贴得这样近,我还是闻到了一丝丝酒气。
他昨夜……难道饮了不少酒吗?
可谢朗步子稳妥,又不像喝多的模样。
我的头距他的后颈只有一寸距离,红布贴在他的后脑勺上,几乎可以看见阿兄脖子上细小的绒毛。
我吐息间,谢朗的脖子好像缩了缩。
扑通扑通。
我的胸膛压在谢朗后背上,彼此的心跳都共存共生了。
喜娘念着春日宴。
祝词稍稍拉回了我的心神。
「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阿兄的步子却突然止住了。
他的掌心出了汗,捏紧了我的腿弯。
「公子?」
谢朗没吭声。
喜娘这才意识到什么不对劲。
周遭人声鼎沸,锣鼓喧天。
我和谢朗的天地间却静谧得异常。
他掀开了我的红盖头。
轻薄的红纱像雨打萍,飘落在青砖石上。
谢朗淡色的眸子,浓郁得深沉,是我从未见过的疯狂。
「谢皎,我再问你一次。
「你当真愿嫁?」
我耳边嗡嗡的。
喜娘在喊着什么,小厮们奔走乱成一团,我全然都听不见,又好似全都听真切了。
他们说,谢三抢人了。
「阿兄……你在做什么啊?」
我仓皇地想去捡起红盖头,却被谢朗拦腰抱起。
一院喧闹被隔绝在外。
泰山崩于前都不改色的佛面少年郎,那个惊才绝艳的谪仙谢三,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抱走了他即将上花轿的继妹。
18
湿热的唇贴在我的花钿上,一触即逝。
我不可置信地收缩瞳孔:「阿兄……」
他的眼睛里装着惊愣的我。
「谢皎,我不想当你的阿兄。
「从一开始便是。」
谢朗说,从一开始便是。
我的思绪忆起那年,他对初来谢府的我说的那几个字:「她才不是我妹妹。」
被谢朗吻过的额心开始发痒,我硬生生地掐断了快要钻出来的嫩芽。
强忍着苦涩:「阿兄,你不要再说了。你快将我背上花轿,让我与周曜礼成吧。
「我听见他们说你……说你抢兄妻,说你对继妹有不轨之心,小月儿不想你被非议……
「我是不想嫁人的,更不想嫁周曜。可是起初他拿你和爹的安危逼迫我,娘亲知道你们遇险彻夜难眠,我实在害怕他们伤我们一家人,所以才主动和他说愿意嫁他……这次东窗事发,我本以为周曜也会与三皇子一起被清算的,可是周曜没有!周曜没有啊阿兄……」
我哭花了满面红妆,泣不成声。
眼泪混着红妆都糊在他月白的衣襟上,一片狼藉。
谢朗将我搂进怀中:「谢皎,你不要怕,后事我会处理妥当。
「谢皎,谢皎……」
他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的名字。
「是我没能护好你,叫你受他们如此逼迫,谢皎,你怨我吗?」
谢朗哭了。
他的泪滴在我发顶,顺着我的发丝流经被他吻过的额心,浇灌了被我掐断的芽。
他明明也被他们伤得极深,险些死在军营。
可我的阿兄,他还在问我,怨他吗?
「阿兄……」
按捺不住的禁忌之芽突破了最后一层束缚,以蹿天之势长出藤蔓,将我与阿兄紧紧缠绕在一起。
我再难自抑,回抱住这个被我压在心底的人。
悄然而至的雨露淅淅沥沥,藤蔓相勾相连,盘根错节。
蔓叶间细润连绵的,是滴答声。
19
周曜被革职押入了天字牢。
向圣上检举他的竟不是谢朗,而是他亲生父亲周寅。
周寅呈上了周曜与郑忻的书信,里面横横竖竖,是昭然若揭的狼子野心。
叛通外敌,陷害臣子,招权纳贿。
一桩桩都将他钉上了死路。
世人的论调又变了。
从斥骂谢三抢婚,变成了对周曜的落井下石。
没人料到谢朗会替周曜求情,并与谢令方一同请求解佩辞官。
圣上念在周曜有护主之情,功过相抵免除了死罪,褫夺了他的官职,流放岭南。
周曜被释放的前一日,谢朗带我去牢狱见了他。
周曜单膝曲起,背靠灰墙,还是那般明媚耀眼,就算在狱中也不减分毫。
完全不像一个被亲人背叛,一夕间失去所有的人。
「周曜,你可曾后悔过?」
他笑得灿烂,像听到什么趣话。
「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走上这条路,算计你,算计皎皎,算计所有人。」
「好。」
谢朗应声,解下了裾间的佩玉,弯腰放在了栅栏内的砖地上。
「你初回京时,曾与我有过一段同磨砚共枕席的情谊。
「那时你送了我这块青玉。」
周曜眸光闪了闪,盯着那块玉沉默良久,身子终是滑了下去。
谢朗牵着我的手,走上回家的道。
我忍不住问他:「阿兄,再来一次,你还会救周曜吗?」
阿兄救了周曜两次,我没有说是哪一次。
但他知晓,我问的是第一次。
他声音沉静,像远山雾霭。
「会。」
是了,这才是我的阿兄,我喜欢的谢朗。
我的脚步轻快起来。
今夜过后,我们也要离开京城,开始新的生活了。
阿兄和娘亲他们商量后,决定举家搬去云城。
「不过阿兄,你为何选了云城?世人称道的,不都是什么江南好时光么?」
谢朗许久都未吭声。
直到我瞧了过去,他才右手握拳作掩,一边咳嗽,一边红了耳尖。
「我第一次与你牵手,是在云城的雪地里。
「是以我想,还是云城罢。」
20
谢朗视角番外
谢朗是谢氏族内的三公子。
他的父亲谢令方因为与谢氏起了龃龉,带着他单立了门户。
他自记事起便没有母亲,是父亲一人带大的。
谢家曾说他不是谢令方的亲生子,是旁支的孩子。他的父亲谢令方,好像并未娶妻生子。
谢朗并不在意此事。
除了某些时候比他还像个孩童之外,谢令方确实是一位称职的好父亲,便足矣。
谢朗从小便比同龄人早熟,许多事情也无须谢令方过问。
小小的谢朗自己吃饭,自己上学堂,自己练武,每日起得比谢令方还要早,是个极为自律的孩子。
他父亲爱笑,他却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常常被父亲嘲笑是老气横秋的小大人。
小大人谢朗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走好了人生的每一段,来到了十五岁。
十五岁的他,才貌已然在京城闻名。
谢令方其实并不是一个严苛的人,从未要求过他什么。
他知晓父亲单立门户的辛苦,硬是在年复一年的寒天暑日里刻苦,逼自己长成了那位世人称道的谢家少年郎。
那日下学,他与一位同窗去了城西的戏馆。
出来时,视线落在了烟柳巷口的小女娃身上。
她坐在巷口,抱着膝盖哭,泪流满面地吃油纸裹着的饴糖。
谢朗从未哭过。
也从未吃过饴糖。
他不知晓哭是什么滋味,也不知晓甜是什么滋味。
他迈开一条腿,想要走上前看看她,却被身旁的同窗一把拉住。
「元耿,你别去。」
同窗的脸上是赤裸的嫌弃。
他诧然:「为何?」
「那样小就当了烟柳巷的女子,不知可有什么脏病呢?」
谢朗头一次有了恶心的、愤怒的情绪。
一向和缓的他,甩开了身旁同窗的手,语调冰冷。
「天下男子才是世上最脏而不自知的。
「女子这般的境地,难道不是一个个多情不专、抛妻弃女,极情纵欲的男子造就的吗?」
同窗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与他分道扬镳。
谢朗转身,却发现先前的女娃早已不在巷口。
他回到家中,脑海里忘不了的是同窗恶嫌的话语,和那比他小不了多少岁的女娃。
烟柳巷中,发泄私欲的明明是男子,他不明白,为何受人鄙夷的却是女子呢?
谢朗一夜未眠,第二日又去了城西,却没再见着她。
直到第七日傍晚。
她又蹲在巷口哭了。
这回她手中没有饴糖。
谢朗买了一包糖,却不知该如何给她。
她与他并不相识,贸然给她,她会不会觉得他在施舍呢?
谢朗不想这样。
他只是觉得,她吃糖时脸上的表情是开心的,所以他想给她。
他踌躇了很久。
最后饴糖都化成了糖浆,流到了他的手心,他也没能送出那糖。
这样去了月余,他发现烟柳巷原来不止她一个孩子。
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有,甚至还有襁褓中的。
许是因为谢朗也是一人养大的,他对这群同样被一人抚养大的孩子有着天然的同病相怜感。
谢朗开始每几日就固定带着玩具和吃食去城西。
戏馆家有一位比他小几岁的男童,负责替他将这些东西分给烟柳巷的伙伴们。
「你就说,这些都是听戏的客人留下的。」
男童乖巧地点头,谢朗摸了摸他的脑袋,神情温和。
谢朗这样默默地关注了她半年多。
谢令方接回她们之前,曾和谢朗说过此事。谢朗并不介意父亲与年少欢喜之人再续前缘,也不介意多一个继妹,毕竟他自己也不是谢令方的亲生子。
但看到所谓的继妹是她时,谢朗介怀了。
她才不是妹妹。
她是他真心想照顾,想让她开心的女子。
谢朗冷着脸走了。
她在谢府住了下来,谢令方给她取名谢皎。
谢皎十六岁时,开始上了京城的学堂。
她上学堂的第九日,下学时分却久久未归。
谢朗急忙去找她,却见她和孙家小郎扭打到一起,她的发钗落了一地,眼睛也红肿着。
谢朗扶着门框,腿是软的。
他生怕她出事。
他将她背了回去,她一路上都在掉眼泪。
泪水滴到他衣服上,也流进了心里。
谢朗当晚去了长公主府,主动揽下孙小郎的教学。
谢三惊才绝艳,年少出名,慈玉长公主乐见其成,也就没追究起谢皎出手的事。
长公主给他在府里专门修了一间屋子。
他教孙小郎习字读书,教他做人处事,教他刀剑功夫。
孙小郎不是顽石,在谢朗教导下改了性。
他姐姐孙琼年也如谢朗所求,进了学堂,与谢皎做了至交好友。
他想着,这样,便不会再有人欺辱她了吧。
这是谢朗,为谢皎做的千百件事中,隐入河川的其中一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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